全球观速讯丨物理学家是否有道德权利从事将原子能应用于爆炸的研究?
《哥本哈根》( Copenhagen )是弗雷恩在阅读了托马斯·鲍尔斯(Thomas Powers)的传记作品《海森伯的战争》( Heisenberg"s War )后动笔的。这是他的首部历史剧作。它以后现代拼贴式结构和灵魂对话方式展开追忆。在伦敦和纽约公演后,好评如潮,除千禧年的托尼奖外,它还获得了英国的旗帜晚报奖、评论圈奖,法国的莫里哀奖,美国的外围评论圈奖、戏剧评论奖(Drama Desk Award)。
在剧中,作者运用正、反、合的结构来揭示“哥本哈根之谜”,在非线性叙事中蕴藏着严密的线性逻辑,呈现了强烈的思辨色彩。剧本分两幕,两幕的内容同为三个鬼魂追溯1941年海森伯的哥本哈根之行,但审视角度迥异。相对于第一幕着重于展示科学家的道德观、科学观和历史实,第二幕的“复述”则深入剧中人的心理层面,探求他们的灵魂,以不同的角度展示当时剧中人的动机,而非寻求事件的真相。作者所要表达的是人类自身对历史、人性、真理的认知,以及这种认知同政治、历史与现实之间存在的悖论。
1941年,二次世界大战如火如荼,德国物理学家海森伯突然来到丹麦访问他当年的导师和挚友、丹麦物理学家玻尔。他们曾合作多年,创立了量子理论。而如今,彼此成了战争中敌对的双方。玻尔是德国的占领国丹麦的公民,海森伯是德国莱比锡大学的教授、纳粹德国原子能研究的领头人。此刻他们二人都处于严密监控之下。问题在于,海森伯为什么来哥本哈根?他是为了了解、掌握同盟国的原子弹研究进展呢,还是为了将德国核研究情报告知玻尔以免德国得逞?他究竟是纳粹的帮凶,还是抵抗运动的英雄?正如海森伯一出场便宣称的:
【资料图】
“关于我,世人只会记住两件事,一是测不准原理,另一事便是我在1941年去哥本哈根与尼耳斯·玻尔的神秘会面。大家都知道测不准原理,或自以为知道,但无人理解我的哥本哈根之行。”弗雷恩在剧中对若干问题作了探索,如会面动机的可能性,是否会出现另一种局面,如果出现的话,会对当时的战争造成何种不同的影响。由于人们认为海森伯从事的原子能研究的目标是制造原子弹,这就触及到从事原子能研究的科学家们的道德与良知,毕竞原子能可被用来制造大规模毁灭人类的核武器。
弗雷恩在探索这些可能性时运用了新颖、感人、有别于传统的戏剧手法。《哥本哈根》展示了一次关于悖论的试验,在众多不确定性之中,寻求人物灵魂的撞击,让观众透过剧作现在、过去、未来的时空转换,看到了人物不同的心理动机与他们复杂的性格。
胡开奇
COPENHAGEN at the Royale Theatre on Broadway. (photo: Joan Marcus)
哥本哈根第二幕
[英] 迈克·弗雷恩胡开奇 译
海森伯那是1924年的早春三月,我第一次来到哥本哈根,北欧天气,寒风凛冽,但太阳不时地照耀着,阳光晒在皮肤上,带给人们早春美妙的暖意,最初的万物复苏的气息。
玻尔你那时二十二岁,那我该是……
海森伯三十八岁。
玻尔差不多就是你1941年来哥本哈根的年纪。
海森伯那我们做什么呢?
玻尔套上靴子背上登山包……
海森伯搭上电车直到终点……
玻尔然后开始步行!
海森伯向北到埃尔西诺。
玻尔一边走一边谈。
海森伯向西到齐斯维勒。
玻尔从希勒勒返回。
海森伯谈笑间走完了一百英里。
玻尔从那时起,不管谈多谈少,我们风雨无阻地持续了三年。
海森伯在学院你的公寓里,我们共用晚餐,分享一瓶葡萄酒。
玻尔然后我来到你的房间……
海森伯那可怜的小房间在勤务部的阁楼上。
玻尔我们继续交谈,直到凌晨。
海森伯可怎么交谈呢?
玻尔 怎么交谈?
海森伯我们如何交谈?用丹麦语?
玻尔当然是德语。
海森伯我用丹麦语讲课。在我来丹麦十个星期后,我就作了首次学术报告。
玻尔我想起来了,你的丹麦语已经很漂亮了。
海森伯不,你将了我一军,报告开始前半小时,你漫不经心地说:“哦,我想,今天,我们用英语讲。”
玻尔但当你解释……
海森伯向教皇解释?我哪敢呢。你所听到的漂亮的丹麦语是我对英语的最初尝试。
玻尔我亲爱的海森伯!不过,还有我们自己的语言,对吗?亲爱的,你记得吗?
玛格丽特我不在场,我怎么知道你们用什么语言?你以为我有窃听器吗?
玻尔不,不——耐心,亲爱的,耐心!
玛格丽特耐心?
玻尔你口气冲了些。
玛格丽特一点也没有哇。
玻尔我们得顺着思绪回溯到迷津的起点。
玛格丽特我留神着脚下的每一步。
玻尔我想,你不介意吧?
玛格丽特介意?
玻尔把你留在家里?
玛格丽特而你们去徒步旅行?当然不。我干吗要介意呢?你应该出去走走。两个儿子接连降临,对男人来说都是够呛的。
玻尔两个新生儿子?
玛格丽特海森伯。
玻尔是的,是的。
玛格丽特还有我们自己的儿子。
玻尔阿埃基?
玛格丽特恩斯特!
玻尔1924年——没错——恩斯特。
玛格丽特第五个孩子,对吗?
玻尔是的,是的,是的。如果是三月份,你说得对——他还不到……
玛格丽特一星期。
玻尔一星期?是一星期,是的。你真的不介意?
玛格丽特真的。我挺高兴你有机会出去走走。你一直带你的新助手徒步旅行的。克拉末1916年来时,你也带他出去过。
玻尔是的。那时克里斯汀出生才……
玛格丽特一星期。
玻尔是的……是的……你知道,我几乎杀了克拉末。
海森伯不是用玩具手枪?
玻尔用水雷。在我们散步时。
海森伯 哦,水雷。对,我们散步时你说过。不仅是克拉末——你几乎杀了你自己!
玻尔一个被波浪冲到浅滩的水雷……
海森伯于是他们立刻比赛向它扔石头。你当时在想什么?
玻尔我不知道。
海森伯也许那是一种埃尔西诺举动。
玻尔埃尔西诺?
海森伯人们灵魂深处的暗角。
玻尔你也有过类似愚蠢的举动。
海森伯我有过吗?
玻尔你和狄拉克在日本,你们登上一座塔。
海森伯哦,那座塔。
玻尔据狄拉克说,你在塔的尖顶上,在大风中做单腿独立平衡动作,我庆幸自己不在现场。
海森伯也是埃尔西诺,我承认。
玻尔当然是埃尔西诺。
海森伯我一直嫉妒克拉末,你知道的。
玻尔嫉妒他的显赫。你不是这样说他的吗?
海森伯因为这就是他。你的红衣主教,你的爱子。直到我的出现。
玛格丽特他是个出色的大提琴手。
玻尔他是个出色的全才。
海森伯岂止出色。
玛格丽特我喜欢他。
海森伯我被他吓倒了。我刚来学院时,你请来的这帮神童们,个个灵气逼人,才华横溢,全把我震住了。但克拉末显然是你的继承人。我们都只能使用综合厅,而克拉末在你的隔壁有他的专用工作室,就像在中心轨道上紧绕着核子运转的电子。他对我的物理观念不以为然,他坚持认为你能用传统力学解释原子的一切。
玻尔但他错了。
玛格丽特而且,不久那间专用工作室便空出了。
玛丽亚过我吧!
玻尔而另一颗电子进入了中心轨道。
海森伯是啊,整整三年我们生活在原子之中。
玻尔同时,在整个欧洲,其余的电子也在外围轨道环绕着我们运转。
海森伯马克斯·玻恩和帕斯夸尔·约尔丹在哥廷根。
玻尔是的,而薛定谔在苏黎世,费米在罗马。
海森伯查德威克和狄拉克在英国。
玻尔约里奥和德布罗意在巴黎。
海森伯伽莫夫和兰道在俄国。
玻尔大家都进进出出于相互的机构,彼此来往。
海森伯每一列国际邮车上都装载着我们的论文和论文原稿。
玻尔你还记得古兹密特和乌伦贝克的旋转说吗?
海森伯这是无人能解释的原子的量子状态的最后一个变项。最后一道障碍……
玻尔这两个疯狂的荷兰人退回到一个荒唐的观点,电子能够以不同的方式旋转。
海森伯当然,大家想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哥本哈根的看法是什么?
玻尔我正巧在去莱顿的路上。
海森伯于是就成了教皇出巡!专列在途中停靠汉堡……
玻尔泡利和斯特恩等在站台上问我对旋转说的看法。
海森伯你告诉他们它是错的。
玻尔不,我说它非常……
海森伯有趣。
玻尔我想我正是用了这个词。
海森伯然后车子又到了莱顿。
玻尔在出口处见到了爱因斯坦和埃伦费斯特。我改变了主意,因为爱因斯坦——爱因斯坦,你明白吗?——我是教皇——他是上帝——因为爱因斯坦创立了相对论分析,解决了我所有的疑点。
海森伯那时,我正在哥廷根顶替马克斯·玻恩,所以你在返回的途中绕道哥廷根。
玻尔你和约尔丹在车站接我。
海森伯还是这个问题,你如何看待旋转说?
玻尔当车子到达柏林,泡利站在月台上。
海森伯沃尔夫冈·泡利,只要有一丝可能,他绝不会离开他那张床……
玻尔我在来的途中已和他在汉堡见过一次了……
海森伯他专程从汉堡赶到柏林就是为见你第二次面……
玻尔想知道在途中我对旋转说有了什么新的想法。
海森伯啊,那几个年头!那令人惊讶的几年!那短短的三年!
玻尔从1924年到1927年。
海森伯从我到哥本哈根跟你工作开始……
玻尔直到你接受莱比锡的教席,离开哥本哈根为止。
海森伯那有着寒峭、激越的北方春天的三年。
玻尔最后,我们有了量子力学,有了测不准原理……
海森伯我们有了互补性……
玻尔我们有了完整的哥本哈根阐释。
海森伯欧洲恢复了它的光荣。在一个新的启蒙运动中,德国回到了它的中心主导地位。谁是领路人呢?
玛格丽特你和尼耳斯。
海森伯是的,是我们。
玻尔是我们。
玛格丽特这就是你为何在1941年又回来?
海森伯为了那三年中我们所做的一切……所说的,所想的一切……就在我们谈话的此刻一切好像又在我眼前!我们那时的工作方式,我们完成一切研究的方式……
玻尔我们一起。
海森伯我们一起。是的,我们一起。
玛格丽特不。
玻尔不?你说不,什么意思?
玛格丽特你们不是一起做的。这一切中,你们没有一件是一起做的。
玻尔不对,我们一起做的,我们当然是一起做的。
玛格丽特不,你们没有。每一项研究都是在你们分开时完成的。你首先在黑尔戈兰岛搞出了量子力学。
海森伯是的,完成时已是夏天,我得了花粉热。
玛格丽特在黑尔戈兰岛,你独自一人,住在北海中部一个满地礁石的荒岛上,你说那儿没有任何纷扰……
海森伯我的思路开始清晰,我对原子物理的本质产生了轮廓鲜明的图像。我突然醒悟到我们必须把它限制在我们能实施的计量与观测中。我们无法看到原子中的电子……
玛格丽特比之更甚,尼耳斯无法看到你的想法,你也无法看到他的想法。
海森伯我们所看到的一切,是电子产生的效果,它们反射的光……
玻尔但你要解决的难题,是我们在公寓的晚餐时,在齐斯维勒的海滩边一起探讨的。
海森伯当然是的。但我记得,那个夜晚数学计算才开始与原理一致起来。
玛格丽特在黑尔戈兰岛。
海森伯在黑尔戈兰岛。
玛格丽特你自己。
海森伯艰难极了——当时我不懂矩阵微积分……兴奋至极,老出计算错误。但凌晨三点时,我算了出来。我似乎通过原子表象看到了一个奇异美妙的内在世界。一个纯数学结构的世界。我激动得无法入睡,一个人跑到岛的南端。那儿有一块我一直想攀登的突入大海的巨大礁石。在黎明的曦光中我登上崖顶,躺下来,俯瞰着大海。
玛格丽特你自己。
海森伯我自已。是的——快乐极了。
玛格丽特比你冬天回到哥本哈根和我们大家一起时要快乐些。
海森伯什么,就是听薛定谔的那套胡说八道?
玻尔胡说八道?慢着,慢着,薛定谔的波方程式?
玛格丽特是的。忽然间所有人都不理睬你那新奇的矩阵力学。
海森伯无人能理解它。
玛格丽特但他们能理解薛定谔的波力学。
海森伯因为他们在学校里学过!我们又倒退回传统物理学!而当我对接受它表示些许谨慎时……
玻尔些许谨慎?不是指责,但是……
玛格丽特……你说它是令人厌恶的!
海森伯我说过它的物理含义令人厌恶,薛定谔也说我的数学令人厌恶。
玻尔我似乎记得你用的词是……好了,我不必在别人面前再说这些了。
海森伯私下地说。但那时人们都发狂了。
玛格丽特他们认为你纯粹是嫉妒。
海森伯有人甚至称其为怪里怪气的知识势利。你极度愤慨。
玻尔我站在你这边。
海森伯 你把薛定谔请来……
玻尔平心静气地讨论分歧。海森伯你同他疯狂地争吵。你到车站接他——那是自然——他还没把旅行包拿下车,你就开始向他猛烈进攻。然后你同他从清晨争吵到深夜。
玻尔我争吵?他争吵!
海森伯因为你不愿做一丝一毫的让步。
玻尔他也不愿!
海森伯你把他吵到生病!他只好躲在床上不见你。
玻尔他有点感冒发烧。
海森伯玛格丽特只好照看他!
玛格丽特我用茶和蛋糕来增强他的体力。
海森伯是的。而你甚至追到病房里,坐在床边,继续向他不停出击!
玻尔绝对温文尔雅地。
海森伯你集教皇、教廷和宗教裁判所于一身!而后,接着,在薛定谔逃回苏黎世后——这是我永世难忘的,玻尔,我也永远不会让你忘掉——你开始站到他那边!你向我出手了!
玻尔因为那时你已怒火中烧!你变得如此偏激!拒绝让波动说在量子力学里占一席之地。
海森伯你完全倒戈了!
玻尔我提出波动力学与矩阵力学仅仅是不同的方法。
海森伯就像你一直指责我的,“只要它奏效就行”,不管它的意义如何。
玻尔我当然在乎它的意义。
海森伯语言上的意义。
玻尔纯语言上的,是的。
海森伯在这儿的意义是指它的数学意义。
玻尔你以为只要数学上成立,意义无所谓。
海森伯数学就是意义,那是意义的本质!
玻尔但最终,最终,我们必须能够向玛格丽特完全解释清楚。
玛格丽特向我解释?你们甚至无法相互解释!你们每晚争到凌晨!两人争得青筋暴跳!
玻尔我们争得精疲力竭。
玛格丽特是云室结束了你们的争论。
玻尔是的,因为你将一颗电子从原子中分离,把它放入云室,你能看到它的轨迹。
海森伯那是胡扯。根本不可能有轨迹!
玛格丽特根据你的量子力学。
海森伯没有轨迹!没有轨道!没有轨迹或轨线!只有外在的效应!
玛格丽特确有轨迹,我亲眼见到,清清楚楚就像行船的尾波。
玻尔一个神奇的悖论。
海森伯你实际上就爱悖论,那是你有问题。你陶醉在这种自相矛盾中。
玻尔是的,而你却永远无法理解悖论及自相矛盾的启示。那是你的问题。你生活与呼吸在悖论与自相矛盾之中,但你就是看不到它们的美,就像鱼看不到水的美一样。
海森伯我时常觉得自己被困在一个封闭的地狱中,你意识不到自己有多拼命,在漆黑的空间里爬上爬下,如同想吞食什么人——而且我能猜出会是谁。
玻尔然而,这就是我们研究物理的方式。
玛格丽特不,不!最后还是你自己完成的!你也一样,你去了挪威滑雪。
玻尔我不得不彻底摆脱一下!
玛格丽特你独自在挪威完成了互补性。
海森伯以他的滑雪速度,他必须做点什么来保持血液循环。不做研究就会被冻坏。
玻尔是啊,而你在哥本哈根……
海森伯终于开始思考。
玛格丽特你们两个分开后,好多了。
海森伯他的离去给我的自由解放感就像我在黑尔戈兰岛摆脱了花粉热。
玛格丽特如果我是你们的老师,我绝不让你俩坐一起。
海森伯就在那段时间,我完成了测不准原理。在二月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我独自在费莱德公园漫步。夜深了,当我转进公园时,浓浓的夜色里我孑然一人。我开始设想,如果此时你在挪威的山巅架起一座射电望远镜来观测我,你会看到什么。你会看到我走在布莱格丹姆斯维基的街灯下,然后我消失在黑暗中,而当我走到室外乐池前的街灯下时,你又瞥见了我。这就是我们在云室中看到的。不是连贯的轨迹,而是一串闪现——穿行的电子与各种水蒸气分子的一连串碰撞……就像你,在你伟大的1925年莱顿出巡中,玛格丽特在哥本哈根的家中看到了什么?来自汉堡的一张明信片,或许还有一张来自莱顿,一张来自哥廷根,一张来自柏林。因为我们在云室中看到的甚至还不是碰撞自身,只是环绕着它们凝聚的水滴,其范围之大,如同环绕着旅行者的城市——不,甚至还要大得多,相对而言——整个国家——德国……荷兰……再德国。没有行程路线,没有确切地址,只是笼统的一列走访的国家。我不清楚我们为什么原先没想到,只是太忙于争吵而无暇去想罢了。
玻尔你似乎已放弃了所有形式的讨论。当我回到挪威时,你已完成了测不准原理的文稿,而且已付诸发表。
玛格丽特一场更激烈的战斗开始了。
玻尔我亲爱的好海森伯,在我们未曾一起讨论之前,就匆匆地发表初稿,可不是坦荡的举动!不符合我们合作的惯例!
海森伯不,我门合作的惯例就是你从清早到深夜不停地烦扰我!我们合作的方式就是你逼得我发狂!
玻尔是的。因为论文中存在着一个基本的错误。
玛格丽特又争起来了。
海森伯不,我只是显示给他关于宇宙的最奇怪的真实,这是自相对论以来,人们一直困惑不解的——即你永远无法知道关于粒子的确切方位,或其他一切,也包括正以他那令人发狂的方式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的玻尔。因为我们无法观察它,除非在现场引入某一新元素,比如,一粒与其相撞的水蒸气分子,或一束光——那种有自身能量的物质,这样,在相撞时,才会产生效果。毫无疑问,是微小的,就玻尔这个例子来说……
玻尔是的,当我们讨论粒子时,如果你能以我们所说的精准来确认我的方位,你依然能测出我的速度……
海森伯相当于每秒钟十亿分之一的十亿分之一公里。然而,理论焦点依然存在,即在宇宙中你并无绝对准确的方位,此一说法同其余某些观点一样,撼动着科学体系的整个基础——因果关系。因为你如果不了解事物的今天,你必定无法知晓它们的明天。我将你置身的客观世界打得粉碎——而你只能说表述中有一差错!
玻尔是有差错!
玛格丽特你们谁要茶?蛋糕?
海森伯听着,在我的论文中,我们要测定的不是一颗在云室中沿轨道运行的自由电子,而是一颗在原子中以自然状态运行的电子……
玻尔而测不准原理依然不能成立,正如你的陈述,当它被侵入的光子相撞而进入不规定反弹时……
海森伯简单语言,简单语言!
玻尔这是简单语言。
海森伯听着……
玻尔标准的数学语言。
海森伯听着!哥本哈根是一个原子,玛格丽特是它的核。差不多吧,比例呢?一万比一?
玻尔是的,是的。
海森伯现在。玻尔是一颗电子,他环绕着城市漫步。由于他在暗中,无人知晓他在何处。他在这儿,他在那儿,他哪儿都在,又哪儿都不在。北到费莱德公园,南至卡尔斯贝格,走过市政厅,向外到港口。我是光子,一束光子,被发射入黑暗中以寻找玻尔。我成功了,因为我设法与他相撞……但是,结果呢?看——他被迟滞了,转向了!他不再像我撞上他前那般玩命地转悠了!
玻尔但是,海森伯,海森伯!你也偏向了!如果人们能够从他们的光束中观察到你的变化,他们就能解决我的变化!困难就在发现你的变化!因为要理解人们如何观测你,我们就必须把你不仅看作是一颗粒子,而且也看作是一个波。我不仅得用你的粒子力学,还得用薛定谔的波动力学。
海森伯我知道——我把它写在我的论文附言中了。
玻尔大家只记住论文——没人记住附言。但问题却十分重要。粒子是物质,在本体完成。波是来自于异体的干扰。
海森伯我知道。互补性。在附言中论述了。
玻尔它们非此即彼,无法共存。我们只能选择一种或另一种观测方式。而一旦这样做,我们就无法了解它们的整体。
海森伯于是他又转入轨道,巧合地再一次例证了互补性概念的应用。在你的漫步中,你的确切方位当然完全取决于你的基因以及各种自然力对你的作用。但也同样完全取决于那时时刻刻在发生、你自己也无法知晓的念头。我们无法完全理解你的行为,除非同时以两种方式观测你,而这又是不可能的。就是说,你的不寻常的旅程并非是宇宙客观的整体呈现。它们只是在我或玛格丽特的努力下,在我们的思绪无休止地在两种方式间来回中才得以局部呈现。
玻尔你从未绝对地、毫无保留地接受互补性,对吗?
海森伯不,我是绝对地、毫无保留地接受它!我在1927年的科莫会议上捍卫过它,从那时起,我以宗教式的热情追随着它!你令我信服,我恭敬地接受了你的批评。
玻尔在那之前,你说过一些伤透人心的话。
海森伯上帝啊,那时候,你真的逼得我流泪!
玻尔饶恕我吧,但我把它们视作是失望与愤怒的泪水。
海森伯我在发脾气吗?
玻尔我带大过孩子。
海森伯那玛格丽特呢?她在发脾气吗?克莱因告诉过我,在我走后,你让玛格丽特一稿又一稿没完没了地打你那篇互补性论文,逼得她流泪。
玻尔我不记得了。
玛格丽特我记得。
海森伯我们只好再去汉堡把泡利从床上拖起,拖到哥本哈根,进行和谈。
玻尔他成功了。我们签了条约。不确定性和互补性成为哥本哈根量子力学阐释的中心内容。
海森伯当然是一个政治妥协,条约大都如此。
玻尔你看到吗?在内心深处,你仍然暗暗抵触它。
海森伯完全没有——它奏效了。那是紧要的。它奏效了,它奏效了,它奏效了!
玻尔它奏效了,是的。但更重要的是你看到了我们这三年的成果,对吗,海森伯?不夸张地说,我们把世界翻了个个儿!是的,你听着,这就是说,这就是说……我们又将人置于宇宙的中心。有史以来,我们不断地发现自身被放逐。我们将自己流放至万物的边缘。首先我们将自己变为上帝不可知旨意的附属,渺小的众生跪倒在创世纪的大教堂前。而当我们刚从文艺复兴中找回自我,当人刚刚成为倡导者们所宣称的万物之衡,我们又一次被自己竖起的理性产物推至一旁!又侏儒般地仰望着物理学家们筑起的巍峨高耸的新大教堂——传统力学法则,它不管我们存在与否,先我们之先,开永恒之起始,后我们之后,至永恒之终结。直到进入二十世纪初叶,我们突然被迫又一次站立起来。
海森伯从爱因斯坦开始。
玻尔从爱因斯坦开始。他指出,测量——整个科学存在所依赖的测量——并非是不偏不倚的、非人格化的举动。它是一项人类行为,受特定的时空观念,及观测者个人视角的影响。因而,在二十年代中期的这三年中,我们在哥本哈根发现了宇宙中并无绝对准确的客观世界。世间万物只是一系列的近似存在。仅仅由我们同它相对关系的限度来决定,仅仅由人类的思维与理解来决定。
玛格丽特那你说的将人又置于宇宙的中心——是你?还是海森伯?
玻尔别急,别急,亲爱的。
玛格丽特不急,但它至关紧要。
玻尔我或他。我们两人。你自己。我们大家。
玛格丽特如果是海森伯在 宇宙中心,那他在宇宙中的盲点就是海森伯。
海森伯那就……
玛格丽特那就不该问他为何在1941年来哥本哈根。他不知道!
海森伯我想了片刻,忽然瞥到它一眼。
玛格丽特于是你回头去看。
海森伯它不见了。
玛格丽特又是互补性。对吗?
玻尔是的,是的。
玛格丽特我都打了多少遍了。如果你在做某事就必须专注于它,别再思考它,如果你思考了,实际上,你就没能做它。是吗?
海森伯转左,转右,或思考它并死去。
玻尔但在你做了之后……
玛格丽特你回顾并做一猜测,就像其他人一样。只是猜得差一些,因为你看不到你做那事,而我们看到了。请原谅,但你甚至不知道你最初为何研究测不准原理。
玻尔当然如果你是那位于宇宙中心的人……
玛格丽特那我可以告诉你,是因为你要向薜定谔投一颗炸弹。
海森伯我当然要指出他错了。
玛格丽特是薛定谔赢了战争。那年秋天,当莱比锡的教授席位第一次有空缺时,他立刻成为候选人而你却不是。你需要一件神奇的新武器。
玻尔玛格丽特,并非指责,但你对事总喜欢涉及到个人。
玛格丽特因为事情总涉及到个人!你只会给我们说教!你知道海森伯多需要一个教授席位,你知道他有多大的家庭压力。真对不住,但你总把事情历史地抽象化与逻辑化。当你叙述往事时,是啊,一切都到位,一切都有开始、中间和结尾。但当时我在场,回忆起来,还像在眼前一样,环顾四周,我看到的不是一个故事!它是失落、愤怒、嫉恨和泪水,没人知道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或他们该怎么做。
海森伯还是一样,它奏效了,它奏效了。
玛格丽特是的,它神奇地奏效了。你的测不准原理的论文发表不到三个月,你就被聘为莱比锡的教授。
海森伯我不是指这个。
玛格丽特就不提还有这儿的大学,那儿的大学了。
海森伯哈雷、慕尼黑和苏黎世。
玻尔还有美国各大名校。
海森伯但我不是指这个。
玛格丽特当你担任莱比锡教授时,你多大年纪?
海森伯二十六岁。
玻尔德国最年轻的正教授。
海森伯我是指哥本哈根阐释。哥本哈根阐释奏效了。不管怎样我们终究抵达了,不管它是否综合了高理论低运算,最困苦艰难的思考和最痛切幼稚的泪水,它奏效了,它奏效着。
玛格丽特是的,为什么最终你俩都接受了阐释?真是因为你们要重建人文主义吗?
玻尔当然不是。因为它是唯一能解释实验者的观测结果的方式。
玛格丽特或是因为现在你是一位教授,教学上你需要一个扎实、严谨的体系?因为你需要你的新观念能获得哥本哈根教主的公开支持?还是尼耳斯答应以支持你的观念来换取你接受他的学说,从而确认他的教主地位?如果你想知道你为何在1941年来哥本哈根,我可以告诉你,你是对的——并无秘密可言。你来向我们炫耀的。
玻尔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没错!1924年他刚来时,一位来自战败国的卑微的小助教,感激不尽地获得了一份差事。现在你来了,凯旋而归——一个征服了欧洲大部的泱泱大国的科学界领袖。你来向我们炫耀你是如何功成名就的。
玻尔这完全不像你!
玛格丽特冒昧了,但难道他不是为这而来吗?他渴望着让我们知道他正负责某项生死攸关的秘密研究。尽管那样,他依然保持着高傲的道德独立,这种执着是如此著名以致盖世太保时刻监视着他。这种执着是如此成功以致今日还拥有一个重大至极的道德困境来面对。
玻尔是的,你现在不过把自己激怒而已。
玛格丽特一个连锁反应。你述说了一个痛苦的真实,它引出了另外两个。而正如你坦承的,不管尼耳斯如何回应,你将回到德国不折不扣地继续你的研究。
海森伯是的。
玛格丽特因为你不可能放弃这么好的研究机会。
海森伯我也阻止不了它。
玛格丽特你也希望向纳粹显示理论物理是何等重要。你要捍卫德国科学的荣誉。你留在德国是想等战争一结束便重建它的科学的光荣。
海森伯都一样,我没告诉斯佩尔关于反应堆……
玛格丽特……能够生产钚,不是的,因为你害怕如果纳粹动用了大量资源,而你又无法造出核弹的后果。请别告诉我们你是抵抗运动的英雄。
海森伯我从未声称自己是个英雄。
玛格丽特你的才华就在于滑雪之飞速以致别人看不到你的方位。每次总有不止一个的位置,就像你的粒子。
海森伯我只能说它奏效了。虽不像抵抗英雄们所作的大部分壮举,它奏效了!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觉得我应该参与策划推翻希特勒,然后同其他人一样被绞死。
玻尔当然不是。
海森伯你没说罢了。因为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但你这样想。
玻尔不。
海森伯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在克里斯汀落水后,如果你也跳下去,除了淹死之外还能得到什么呢?但这事又是不能说的。
玻尔只能想。
海森伯是的,我很抱歉。
玻尔想了又想,日复一日。
海森伯当时,你不得不被拉住,我知道。
玛格丽特而你也拉住你自己。
海森伯还是待在船上,绕着走。还是保存自已,扔出救生圈。只能如此!
玻尔或许是。或许不是。
海森伯至少好些,好些。
玛格丽特真是荒唐。你俩都以这般惊人的细密与精确解析了这微小的原子世界。现在是一切都由我们肩上的这些大的物件来决定。而这都是由于……
海森伯埃尔西诺。
玛格丽特埃尔西诺,是的。
海森伯而且你可能是对的。我的确害怕失败的后果,我的确意识到要占上风……对我做过的一切有那么多解释!餐桌上围坐着那么多人!坐在席首的才是我来哥本哈根真正要见的人。我又探身看……这一刻,我几乎看到了它的脸。而当我再看时,席首的座位完全是空的。毫无理由。我没告诉施佩尔,仅仅是我就没想过这么做。我来哥本哈根仅仅是我想过这么做。每天,有成百万件事我们做了或没做。成百万个决定是它们自生的。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玻尔我为什么不……
海森伯杀了我。谋杀我。那个1941年的夜晚。现在我们正往回走,你已得出结论,我将为希特勒提供核武器。你绝对应该采取任何可行的手段来制止它的发生。
玻尔杀了你?
海森伯我们在战争中,我是敌人。消灭敌人既不奇怪也毫无不道德之嫌。
玻尔我应该拔出我的玩具手枪?
海森伯你不需要玩具手枪,你甚至不需要水雷。你可以干得悄无声息,没有血迹,没有惨状。就像轰炸机的瞄准手在距地面三千米的高空按钮释弹般的干净利落。你只要等我离去后,悄悄地坐在你喜爱的这张沙发里,当着那隐形的听众,对玛格丽特重复我说过的话。我会死得像卡西米尔那么快,要比伽莫夫快得多。
玻尔亲爱的海森伯,这建议当然是……
海森伯最有趣的。有趣到你从未想到过。互补性,又来了。我是你的敌人又是你的朋友。我是人类的危险又是你的客人。我是粒子又是波。对普世众生,我们有应尽的道义,而永远无法调和的是,对同胞、邻居、朋友、家庭、孩子,我们还有应尽的责任。我们不得不同时运行于不止两条,而是二十二条切口。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事后看,看其结果。
玛格丽特我要说的是你创立测不准原理的另一原因是,你天生就认同它。
海森伯那么,当我1947年再来时,我该以感恩戴德的被惩戒者的姿态又一次匍匐在地。我的祖国又在废墟之中。
玛格丽特并非如此,你又一次展示了你个人的春风得意。
海森伯乞讨一包包的食品?
玛格丽特在英国人的保护下,你在哥廷根东山再起,领导着战后的德国科学。
海森伯在哥廷根的第一年,我是睡在干草上的。
玛格丽特伊丽莎白说不久你就有了一栋最气派的房子。
海森伯是英国人给我的。
玛格丽特你新的养父母,他们从别人那儿没收来的。
玻尔够了,亲爱的,够了。
玛格丽特不,这些年来我一直忍着。但看着这个聪敏的儿子在我们眼前不停地舞来舞去,令我发狂。不停地争求着我们的认可,不停地奋斗着让我们震惊,不停地乞求着给他自由的底线,好让他去逾越!我很抱歉,但真的是……匍匐在地?是我亲爱的、善良的、仁慈的丈夫匍匐在地上。真的,为了免遭杀害,1943年,他像个贼一样在夜里爬过海滩逃离了自己的祖国。你所吹嘘的德国大使馆的保护没能维持几天。我们将被押往帝国。
海森伯我在1941年警告过你们,你们不听。好在玻尔逃到了瑞典。
玛格丽特就在渔船载着他越过松德海峡,两艘准备将丹麦的所有犹太人运往东部的货轮驶入了港口。人类灵魂中的黑暗大潮泛滥喷涌将吞噬我们所有的人。
海森伯我曾经警告过你们。
玛格丽特是的,可你在哪儿?像个野人般栖居在山洞里,在地下洞穴里为制造这邪恶的武器卖命。二十年代的那些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到头来竟产生了更高效率的杀害人民的机器。
玻尔每每想起这我就心碎。
海森伯它令所有的人心碎。
玛格丽特而这种神奇的机器可能会杀尽世上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如果我们真是宇宙的中心,如果真的是我们全体要维持这种武器的存在,留给世界的将会是什么?
玻尔黑暗,绝对的和终极的黑暗。
玛格丽特困扰着我们的这些问题将最终不复存在,连鬼魂也将死去。
海森伯我只能说我没有做,我没有制造原子弹。
玛格丽特你是没有,为什么呢?我也要告诉你。原因极简单,因为你没有这个能力。你不懂物理。
海森伯那是古兹密特的话。
玛格丽特因为古兹密特知道。他是你们核研究圈的同人之一。他和乌伦贝克创立了旋转说。
海森伯都一样,他全然不知我对原子弹构造知晓或不知晓之处。
玛格丽特他为同盟国情报部门在全欧洲追踪你。你被俘后,他讯问过你。
海森伯他自然怪罪我。他父母死在奥斯威辛,他认为我该设法营救他们,我没有办法。黑暗中,那么多只手伸向救生索,但没有救生索能——够到他们……
玛格丽特他说你不懂反应堆与原子弹的关键区别。
海森伯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没有告诉别人。
玛格丽特噢。
海森伯不过我是知道的。
玛格丽特只是不公开。
海森伯你可以核实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
玛格丽特有据可查吗?
海森伯当时的谈话全有最精心的录音。
玛格丽特还有证人吗?
海森伯绝对可靠的证人。
玛格丽特谁笔录下来的?
海森伯是录音者笔录下来的。
玛格丽特尽管如此,你没告诉任何人?
海森伯我告诉过一个人,我告诉过奥托·哈恩。在农庄馆听到消息后的那个可怕的夜晚,大约凌晨时候,最后大家都去睡了,只留下我们俩,我比较详尽地向他解说了炸弹制作原理。
玛格丽特在事件发生后。
海森伯在事件发生后。是的,当它已不再紧要时。我说了所有古兹密特说我不懂的东西。235中的快中子,钚的选用,减少中心泄漏的反射外壳。甚至引爆的方式。
玻尔临界质量,这是最重要的。引起连锁反应所需元素的量。你有没有告诉他临界质量?
海森伯我给了他一个数字,是的,你可以查到!因为这是家庭晚会的另一个秘密。在我们刚到时,迪布纳问我是否会有窃听器,我笑了,我告诉他英国人还过于守旧,不会用盖世太保的手段。我低估了他们。他们在所有地方都安装了窃听器——全部录音。查一下!我们在那个可怕的夜晚的所有谈话,我在凌晨告诉哈恩的所有一切。
玻尔临界质量,你给了他一个数,是个什么数?
海森伯我忘了。
玻尔海森伯……
海森伯全部记录在案,你自己去看。
玻尔广岛炸弹的数量为……
海森伯五十公斤。
玻尔这就是你给哈恩的数量?五十公斤?
海森伯我说大约是一吨。
玻尔大约一吨?一千公斤?海森伯,我相信我最终开始明白了。
海森伯这是我唯一的差错。
玻尔你高估了二十倍。
海森伯唯一的错处。
玻尔但是,海森伯,你的数学,你的数学!它们怎么会差那么多?
海森伯差得不多,在我计算了扩散率后,我得出的答案就差不多了。
玻尔在你计算后?
海森伯一星期后,我给大家作了个学术报告。记录中有!查一下!
玻尔你是说……你以前没计算过?你没做过扩散率公式?
海森伯没必要。
玻尔没必要?
海森伯计算已经作过了。
玻尔谁做的?
海森伯1939年佩林和弗吕格做的。
玻尔佩林和弗吕格?但是,亲爱的海森伯,那个计算是天然的铀。惠勒和我发现只有235才产生裂变。
海森伯你们的伟大的论文,我们一切研究的基础。
玻尔你需要计算纯235的量。
海森伯显然是的。
玻尔你没有做。
海森伯我没有。
玻尔这就是你为何如此确信,没有钚你便无法成功。因为在整个战争期间你一直以为临界量不是几公斤235,而是一吨,或更多。而生产一吨235在任何可能的时间内……
海森伯大概需要二亿个分离器,那是无法想象的。
玻尔如果你意识到你只需要生产几公斤……
海森伯就是生产一公斤也需要二十万个分离器。
玻尔但二亿是一回事,二十万是另一回事。二十万的话,你或许就会考虑去做。
海森伯完全可能。
玻尔美国人想到了。
海森伯因为奥托·弗里施和鲁道夫·佩尔斯作了实际的计算。他们解出了扩散率方程式。
玻尔弗里施是我以前的助手。
海森伯佩尔斯是我过去的学生。
玻尔一个奥地利人,一个德国人。
海森伯他们本该在柏林的威廉皇家研究所为我们作计算,相反,他们在英国的伯明翰大学作了这个计算。
玛格丽特因为他们是犹太人。
海森伯就数学角度而言,它是一流的。
玻尔他们也是从佩林和弗吕格的计算开始的。
海森伯他们也认为需要几吨,也觉得是无法想象的。
玻尔直到有一天……
海森伯他们作了计算。
玻尔他们发现了连锁反应所能达到的高速度。
海森伯那样的话,只需多么少的量啊。
玻尔他们说稍高于半公斤。
海森伯差不多一个网球的大小。
玻尔当然,他们是错的。
海森伯他们估低了一百倍。
玻尔这样就把它的实际可行性扩大了一百倍。
海森伯而我则把它的可行性缩小了二十倍。
玻尔这么一来,你在哥本哈根为钚的苦痛辛劳都是不必要的,你本无需研制反应器,直接用235就行。
海森伯可以说肯定不会。
玻尔但完全可能。
海森伯完全可能。
玻尔在你来哥本哈根之前,本该早就解决了那个问题,仅仅是忽略了扩散率方程式。
海森伯这样一个细小的疏忽。
玻尔但其后果蔓延了许多年,成倍成倍扩大。
海森伯直到它们大到足以能拯救一个城市。哪个城市?任何我们未曾投放原子弹的城市。
玻尔伦敦,应该是的,假如你及时研制的话。如果美国已加入了战争,同盟国开始解放欧洲,那么……
海森伯谁知道呢?也许会是巴黎。阿姆斯特丹。或许是哥本哈根。
玻尔那么,海森伯,告诉我们这个简单的答案,你为什么没作这个计算?
海森伯问题是为什么弗里施和佩尔斯已经做了它。纯属浪费时间,毫无疑问,不管计算出235的量是多少,要生产它都是无法想象的。
玻尔除非结果不是!
海森伯除非结果不是。
玻尔那为什么……?
海森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做!因为我从未想过它!它从未在我脑中出现过!我一直认定它不值得做!
玻尔认定?认定?你从不认定事情!你之所以创立测不准原理,是因为你拒绝我们的认定!你计算,海森伯!你计算所有的一切!你解决问题的第一件事就是数学!
海森伯你当时该在场劝阻我的。
玻尔是的,当时有我监督,你不可能滑过去。
海森伯而事实上,你和我的认定完全一致!正是由于完全相同的原因,你觉得没有任何危险!你为什么没计算它?
玻尔我为什么没计算它?
海森伯告诉我们你为什么没做,这样我们将知道我没做的原因。
玻尔我没做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
海森伯说下去。
玛格丽特因为他没想要造原子弹!
海森伯对啊,谢谢你。因为他没想要造原子弹。我想我也一样,因为我没想要造原子弹。谢谢你。
玻尔那你就像我打扑克时,用一个不存在的顺子唬住你自己。如果那样……
海森伯我为什么来哥本哈根?是啊,我为什么来……?
玻尔再来一次,是吗?最后一次!
COPENHAGEN (photo ©Loeb Drama Center)
海森伯我又一次踏着熟悉的砾石路来到玻尔家的门前,拉了熟悉的门铃。我为什么要来?我非常清楚,太清楚了而不必问自己。直到那沉重的大门又一次打开。
玻尔他站在门阶上,屋内的灯光照得他直眨眼。直到此刻他的思绪还是哪儿都在又哪儿都不在,就像观测不到的粒子在衍射光栅中同时穿过所有的切口。现在,它们不得不被观测与规范了。
海森伯但在我脑中清晰的目标突然间遁形了。在灯光下,它们消逝了。
玻尔亲爱的海森伯!
海森伯亲爱的玻尔!
玻尔进来,进来……
海森伯多难看清啊,甚至就是眼前的东西。我们所拥有的就是现在,而现在正无尽地融入过去。在我转向玛格丽特时,玻尔已不见了。
玛格丽特尼耳斯没说错,你老了点。
玻尔我知道你有些个人的麻烦。
海森伯当我转回玻尔时,玛格丽特隐入了历史。而要瞥一眼人们眼睛背后的东西那就更难了。现在我站在宇宙的中心,而能看到的只是两个不属于我的微笑。
玛格丽特伊丽莎白好吗?孩子们呢?
海森伯很好。他们也问你们好,当然……我能感觉到房间里的第三个微笑,靠我很近。会是那个我突然在镜子里发现的微笑吗?那个微笑着的尴尬的陌生人与我感觉到有人在场有关系吗?这个完全隐秘的、无法观察的在场者?
玛格丽特我注视着屋内的两张笑脸,一张笑脸尴尬、讨好,另一张则由热情洋溢变得客套。还有第三张笑脸,我知道,始终彬彬有礼,我希望如此,而始终心怀戒意。
海森伯你还抽空去滑雪吗?
玻尔我扫了玛格丽特一跟,此刻我看到了她能看到而我却看不到的——我自己,当可怜的海森伯犯蠢时,笑容从我脸上消失了。
海森伯我看到他俩注视着我,这时,我还清楚地看到了室内的第三个人,先愚蠢发问后故作体贴的纠缠不清的客人。
玻尔我看见他急切地、恳求地注视着我,让我想起了当年的时光,我也看到了他所看到的。是的——现在清楚了,现在清楚了——房间里还漏了一个人。他看到了我,他看到了玛格丽特,他看不到他自己。
海森伯在世上的二十亿人中,那个不得不决定他们命运的人,却是那唯一永远躲避着我的人。
玻尔你提议去散步。
海森伯你记得埃尔西诺吗?人类灵魂深处的暗角……?
玻尔我们走了出去,走在秋天的林荫下,走在没有灯火的街道上。
海森伯现在,整个世界,只有玻尔和另一位隐形者了。那个躲在暗处完全隐秘的在场者是谁?
玛格丽特飞悬的粒子,在黑暗中漫游,无人知道它在何处。它在这儿,它在那儿,它哪儿都在又哪儿都不在。
玻尔似乎随意,实则小心翼翼,他开始提出那斟酌已久的问题。
海森伯作为一个物理学家,他是否有道德权利从事将原子能应用于爆炸的研究?
玛格丽特大裂变。
玻尔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玛格丽特这就是他们的工作方式。
海森伯他盯着我,惊呆了。
玛格丽特现在他终于明白他身在何处并做着何事。
海森伯他转过身去。
玛格丽特裂变的时刻刚开始便结束了。
玻尔我们已匆匆地往回走了。
玛格丽特他们又一次各自分开,向黑暗中飞去。
海森伯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玻尔我们伟大的合作。
海森伯我们的深情厚谊。
玛格丽特他的一切又像过去一样无法确定。
玻尔除非……是的……作一个想象试验……让我们假设,那晚我未曾离开,相反我记起了我应该担任的父亲角色,会是什么结果。如果我停下来,压住怒火,转过身去问他为什么。
海森伯为什么?
玻尔你为什么肯定用235造原子弹会如此之难呢?是因为你作过计算?
海森伯计算?
玻尔235的扩散率。不,因为你还没计算过,你还没考虑过计算它。你还没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必作的计算。
海森伯当然,现在我已经意识到了。实际上,它并非那么难。让我们看看……扩散横切面为6×10-24,这样自由轨的平均值为……等一下……
玻尔突然间,一个绝然不同的、极为可怖的新的世界开始成形……
玛格丽特在海森伯与你的友情中,那是最后也是最至关紧要的一次请求,在他无法理解自己时,希望得到你的理解。这也是你俩友情中,你对海森伯的最后也是最至关紧要的回应。置他于误解之中。
海森伯是的,或许我应该感谢你。
玻尔或许,你应该。
玛格丽特不管如何,这是故事的尾声。
玻尔可是,有些事情或许我也该谢谢你。1943年的那个夏夜,当我躲在漂游松德海峡的渔船上出逃时,几艘来自德国的货船驶入了……
玛格丽特同海森伯有什么关系呢?
玻尔货船是星期三到的,而丹麦的八干个犹太人将被逮捕监禁。到了第二天,犹太新年的前夕,当党卫队开始搜捕时,几乎所有的犹太人都不见了。
玛格丽特他们全躲进了教堂、医院、人们的家中和乡间村舍里。
玻尔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从德国领事馆官员处得到了情报。
海森伯格奥尔格·杜克维茨,海运专员。
玻尔你们的人?
海森伯其中一个。
玻尔他是个杰出的情报员。他在货船到达的前一天通知我们——就在希特勒下命令的当天。他还告诉了我们秘密警察行动的确切时间。
玛格丽特是抵抗组织把他们从藏身处转移到那几艘货船上,然后从松德海峡偷渡出去。
玻尔我们在渔船上的一小拨人想躲过德国巡逻艇已经够呛,而载着八千多人的一个船队要躲过他们,那比红海分流还难。
玛格丽特我想那天晚上并没有德国巡逻艇吧?
玻尔没有——整个巡逻艇队突然接到不宜出海的命令。
海森伯我无法想象他们是如何运作的。
玻尔又是杜克维茨?
海森伯他还去了斯德哥尔摩,请求瑞典政府收留所有的人。
玻尔所以,或许我应该感谢你。
海森伯为什么?
玻尔我的生命。我们大家的生命。
海森伯在那时,已与我毫无关系了。很遗憾,但这是实话。
玻尔不过,在我走后,你又回到了哥本哈根。
海森伯我要确信我们的人没有趁你不在时接管学院。
玻尔我还从未为这事谢你呢。
海森伯他们要把你的分离器给我,你知道吗?
玻尔你能够用它分离出微量的235。
海森伯当时,你正从瑞典去洛斯阿拉莫斯。
玻尔去担任酿成十万人死亡的惨剧中那不起眼但也缺不了的角色。
玛格丽特尼耳斯,你没有错!
玻尔没做错吗?
海森伯当然没有,你是个好人,自始至终,无人能说什么。而我……
玻尔而你,亲爱的海森伯,你一生中从未沾手哪怕一个人的死。
玛格丽特哦,有的。
海森伯我有吗?
玛格丽特有一个,就是你告诉我们的,在慕尼黑,你还是个孩子时,整夜看守着那个可怜的人,他清早就要被处决。
玻尔那就是,一个。与别人相比,你只有一个令你良心不安的灵魂。
玛格丽特但那一个灵魂也是宇宙之灵,和我们每个人一样,直到天亮后。
海森伯没有,天亮后,在我的劝说下,他们释放了他。
玻尔海森伯,我只好说——如果人们按严格的可辨量来测衡自身……
海森伯那我们则需一种新奇的量子伦理。天堂里应有我一席之地,也有当年我返家途中在海格洛赫遇到的那位秘密警察一份。那是战争结束时,同盟军正在合围,我们已无能为力。伊丽莎白和孩子们逃到了巴伐利亚的一个小村子里,我趁被捕之前去看他们。那时交通已全部中断,我只好骑自行车——只能夜里走,白天睡在树丛中。因为密密麻麻的盟军飞机从早到晚在空中呼啸着,他们向路上任何移动目标俯冲攻击。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会成为他们在德国境内的最大目标。我走了三天三夜,出符腾堡,穿过施瓦本侏罗山和阿尔卑斯山口的丘陵地,横贯了已被摧毁的祖国,这就是我的选择吗?那满目的废墟瓦砾?那敝天的滚滚浓烟?那数不清的饥饿的脸?这就是我的事业?所有绝望的人们都在逃命。最绝望的是秘密警察,他们像一群红了眼的恶狗,垂死挣扎地四处追杀着溃散的逃兵,把他们吊死在路边的树上。第二天夜里,突然间——那可怕而又熟悉的黑制服,在夜色里猛地出现在我面前。从他的嘴型,我读到了那恐怖而又熟悉的词,“逃兵”,他说,和我一样的精疲力竭。我递给他我自己签发的通行证,可夜色太暗,他又极累。他径直打开枪套,准备枪决我,那更省事。在那瞬间,我的思路转得极快极清晰——就像在滑雪,或像在黑尔戈兰岛的那个夜晚,或是费莱德公园的那个夜里。这次出现在我脑中的是口袋里的那包美国香烟,它已在我手中,我递过去,最绝望的一招了。我等着,他看着香烟,犹豫着,思量着,左手拿着我那张无用的通行证,右手按着枪套。烟盒上印着两个大字:好运。他扣上枪套,接过香烟……它奏效了……它奏效了!像所有其他问题的答案。为了这二十支烟,他放了我。我继续上路。三天三夜,途中有哭泣的孩子们,有迷了路、饥饿不堪的孩子们,他们被征入伍又被指挥官抛下。还有徒步返乡的奴工队伍,饥肠辘辘地赶往法国、波兰、爱沙尼亚。经过加默廷根、比伯拉赫和梅明根,明德尔海姆、考夫博伊伦和雄高。横越我那亲爱的祖国,我那已毁灭的、耻辱的而又亲爱的祖国。
玻尔亲爱的海森伯!亲爱的朋友!
玛格丽特沉默,我们总是回归于最终的沉默。
海森伯当然,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玛格丽特所有迷失在路上的孩子们。
玻尔海森伯在世间游荡,犹如一个失落的孩子。
玛格丽特我们自己失落的孩子们。
海森伯舵柄又一次回撞。
玻尔那么近,那么近!差那么一点儿!
玛格丽特他站在门口,注视着我,然后转过头去……
海森伯他又一次离去,消逝在黑暗的波涛中。
玻尔我们尚在寻觅之中,我们的生命便结束了。
海森伯我们还未能看清我们是谁,我们是什么,我们便去了,躺入了尘土。
玻尔湮没在我们扬起的尘土之中。
玛格丽特那时会迟早到来,当我们所有的孩子化为尘土,我们所有孩子的孩子。
玻尔那时,不再需要抉择,无论大小。也不再有测不准原理,因为那时已不再有知识。
玛格丽特当所有的眼睛都合上,甚至所有的鬼魂都离去,我们亲爱的世界还会剩下什么?我们那已毁灭的、耻辱的而又亲爱的世界?
海森伯但就在那时,就在最为珍贵的那时,它还在。费莱德公园的树林、加默廷根、比伯拉赫和明德尔海姆。我们的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一切得以幸免,非常可能,正是由于哥本哈根那短暂的片刻,那永远无法定位及定义的事件,那万物本质上不确定性的终极内核。
Werner Heisenberg (at right) with Niels Bohr (center) and Elisabeth Heisenberg (left), 1937.
选自《迈克·弗雷恩戏剧集》,三辉图书|新星出版社,2007.12
|迈克·弗雷恩(Michael Frayn)生于1933年。英国著名小说家、戏剧家。著作甚丰,小说有《锡匠》、《俄文翻译》、《直到早晨过去》、《隐秘至极的私生活》、《登日》、《勇往直前》、《间谍》;剧作有《我俩》、《字母顺序》、《云》、《驴的岁月》、《立与破》、《幕后的喧闹》、《施主》、《哥本哈根》、《民主》;以及哲学著作《人类之手:宇宙造物中我们的角色》。
|译者简介:胡开奇,戏剧翻译家。任教于纽约市教委,兼任上海戏剧学院访问教授、中国国家话剧院北美戏剧顾问。译作另有《萨拉·凯恩戏剧集》、《求证》、《怀疑》、《安娜在热带》、《山羊,或谁是西尔维娅?》《巴赫在莱比锡》等。
题图:《奥本海默》(2023)电影海报
排版: 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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